一颗圆汤

想吃很多糖。

K君

哥哥去世后,我一蹶不振。认识我的人都说:律变得和茂夫一样了呢。他们指的是不好的那种一样。我不再做功课了,上课只知道睡觉。考试全部靠抄,同桌说:你不要抄我的嘛,你随便写写都比我好。我真的听信他的鬼话随便写写了,成绩出来之后得了个垫底。影山茂夫有考过垫底吗?没有吧。可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五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差别。

 

班主任找父母亲谈话,建议我先休学一段时间。父母亲都诚惶诚恐地听着。言下之意就是考得这么差不如辍学算了,初三,呆在学校里也是拉低升学率。他们都靠学校的名誉赚钱,升学率高,慕名而来的学生就多,收入水涨船高。升学率低,学生少,得捂着腰包过日子。不能抬高升学率的学生就是废人一个。不如回家种田。最后那天我对班上的人讲,我要回家种田啦。他们都以为我在开玩笑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怎么会被随便放弃呢。但是我真的被放弃了,我不再去上学。

 

整天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玄幻小说。以前我从来不敢直接拿出来看,这种读物太不入流了,优等生就应该看文学名著嘛。我假装做出一副很喜欢看名著的样子,当着父母的面为不喜欢的书花钱时感到很心疼。现在不用躲躲藏藏了。我还开始打手游。

 

我记得哥哥生前也是很爱掌上游戏的。

 

但是他并不因为玩游戏而使成绩一落千丈,哥哥有努力学习,只是无论如何分数都在原地踏步。别人都以为他是那种不思进取的学生,所以才会说:律变得和茂夫一样了呢。

 

变得和茂夫一样,这句话我很喜欢。高兴的同时也很悲伤。因为我心里十分清楚,我们是不一样的。就像我打游戏从来都做不到像他一样好,大概还抵不上他的十分之一。尽管我从来没有直接目睹过他玩游戏,但和他一起作战的朋友都庆幸有他那么一个队友。而我只有送人头的份。在线时间再久,不会就是不会。怎么也无法掌握偷袭的技巧,也不会背后补刀,倒是很容易在偷袭的途中被人反杀。又没有人支援我,别人都是结队搭伙地玩,只有我是一个人。

 

认识的人都在上课。再说大家都只是普通同学而已。没有人愿意和一个菜鸟浪费时间吧。等待复活的时间很长,我在公共聊天窗口问:有人想交个朋友吗?平常一起玩那种。没人理我,所有人都忙着对付自己路径上的敌人。很久很久以后有人回话了:我啊。那个人就是K君。

 

K君申请加您为好友。

 

哥哥去世三个月后我认识K君。姑且称作K君吧。K君为什么要叫K君?K君这个名字那么简单又那么好记,竟然没有被人抢先注册吗。K君一定玩了很久吧。这些猜测却都被K君否定了。没有玩很久啊。只是想要使用的名字都被注册了而已,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叫K君算了,结果就成功了。

 

K君在整个服务区的排行榜上赫赫有名。K君的名字排在全区比赛列表的最顶部,金色的字体颜色,是全区的王者。按理说这种厉害的玩家是不会理睬我的,可K君一点都没有纡尊降贵的意思,他从来不摆架子,愿意带我参加高段位的比赛。想要获得胜利就必须越过敌方的高塔,既然要越过就必须拆掉了,每一次都是K君打头,等到高塔拆得差不多时他就让我补上最后一击。“什么都不做的话你想让战绩垫底吗?”

 

其实垫底也没有什么所谓,只要和K君一起玩就很开心了,但是我从来都不敢说,否则K君又要责备我不思进取了,真是和班主任一样,不过班主任用的词是自取灭亡,你怎么知道我在自取灭亡,做不好就应该去死吗?这个词更像是一个诅咒,大人指着我的鼻子说:什么都做不好,你快点跳楼自杀吧。

 

K君所在的城市离我的城市很远,在我住的城市的东边,一般我们就像打电话一样通过语音设备交流。K君的声音是普通男孩子的声音,平常说话时轻声细语。K君在现实里一定也是个温柔的人吧,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守高塔时断了线,因为眼睛突然很疼。我揉着眼睛没有办法睁开,我跟他说,我不玩了,你继续向前推进吧。等了很久都没听见推进的爆破音。他说:一起来,你还要多久?我说我眼睛看不了东西了。他沉默一会儿:“你是不是没有休息过?”

 

“休息什么?”

 

“打完一局就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啊。难道你一直都盯着手机屏幕吗?”

 

他一副很难理解的口吻。我第一次听说玩游戏游戏还需要休息。难道这件事本身不就是一种休息吗?倒被K君说的像训练一样,一板一眼的。“总之我睁不开眼了。”

 

“有缓解疲劳用的眼药水吧?”

 

我没有买过那种东西。但是哥哥以前好像有用,我扶着墙走到他的房间里,拉开抽屉,眼药水是新买的,似乎都没有被打开过。

 

“总之滴几下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 

K君在耳机那边有序地指挥着。我闭上眼睛,症状很快消除,回过神来。天花板是模糊的,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近视好像已经变得很严重了,之前学习再累都没有视力变差的情况,这一定是我整天缩在房间里玩游戏的缘故。

 

“你是不是应该出门走走了?”K君好心好意地建议道。可是出门之后又去找谁呢,我竟列举不出一个可以上门拜访的朋友。白天父母都不在家,自得其乐多好。不久后我却突然获得一个出门的机会。花泽打电话过来,提出要见一见我。

 

花泽辉气,哥哥的朋友。

 

我在客厅里等他,正襟危坐。大片阳光从他家阳台的落地窗外照射进来。花泽的家境很好,有液晶电视。他捧着一个玻璃奖杯从房间里走出来,那个奖杯玲珑剔透,就像从冰川里凿除来的冰制成的冰雕一样。

 

“这是我们的奖杯。”他把奖杯递给我。“我想了一下,还是觉得应该给你保管。”

 

奖杯下方刻着赛事的名字和等级。是去年六月一场双人电子竞技大赛的一等奖,就在哥哥去世不久前,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。我以为哥哥只是相对而言比较擅长手游而已。“几乎全是茂夫的功劳。”花泽苦笑着说。“虽然考试不怎么样,打比赛倒是很有天赋啊。”

 

“你为什么不当时亲手交给他呢?”

 

“你们家会同意他带一个电竞奖杯回来吗?奖金和证书寄过来之后也喊了他过来拿。结果他非要推脱到晚上,说自己不在家,通信信号又差,之后就联系不上了。”

 

“就在公交出事的那一天?”

 

“就是那一天。”

 

哥哥当时究竟在做什么呢?周六下午他急匆匆地出门去了。我上完最后一节培优班从学校回来,培优班强制每一个年级排名前四十的同学饭都要参与,期末考试时我故意放水,掉出前四十,不用再去上课了。我兴高采烈地冲他宣布这个消息。他一边绑鞋带一边回应:

 

“厉害呀。”

 

“不过我觉得这种课律还是去听一听比较好吧?”

 

接着他就再也没回来了,我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。

 

我回了家,连上线。K君立刻发了一条消息过来,请求语音。“你去哪里了?”整个下午我的头像都是灰色的,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,太少见了。“还以为你猝死在家里了呢。”

 

“你不是要我出门走走吗。”

 

“……也是。”我跟他详细讲了一遍哥哥的事情,他没有一点出乎意料的样子,反而很冷静地反问道:“然后呢?”

 

“没有然后了。”我说。

 

“你有没有听说过三原河上堆石塔的故事?”未成年死去的孩子都要在三原河的河滩上堆石塔,堆到一定高度才能转生,但河边的鬼魂总会在快到成功时将他们的石塔推翻。“不过我更相信另一种说法,没有达成心愿的鬼魂会在世上流连,你的哥哥可能还没有真正死去呢。”

 

“有点可怕吧?”他说。

 

我不禁一阵恶寒,如果不能转生的话,难道要变成怨鬼吗?人对鬼魂啊恶灵啊之类的东西总抱有难以言说的恐惧,私底下喜欢玄幻小说的我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。“你不要说了。”

 

“害怕啦?”

 

“有点。可是如果哥哥真的找回来,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。”

 

我还是经常想他。但是因为K君的缘故,生活逐渐充实起来,渐渐也不再那么容易地重新陷入失去亲人的悲伤里去了。我在学校没有什么朋友,休学以后更是这样,所以几乎什么事情都跟K君谈,寻求他的意见。K君只比我大一岁多,分析事情来却分析得像成年人一样透彻,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上午和下午K君是不在线的。我偶尔抱怨他怎么总是不在线上呢,他一点也不烦,温和地解释:“我也要上学的嘛。”

 

“K君还在上学吗?”

 

“我才十六岁呢!肯定啊!”

 

“但是K君的成绩一定很不好吧?”

 

“瞎说!我可是年级前几呢!”K君一本正经地反驳道。我出了几道题问K君,K君会解这几道数学题吗?K君解不出来,K君说,我还没学到这里。我就知道他肯定在吹牛皮了,都是初二之前就会接触到的知识,怎么可能没学到这里呢。

 

倒是K君总是会拿一些题目过来问我,都是初中的知识。虽然已经十六岁了,看来他也才初三,需要中考啊。

 

我开始上学了。提出复课要求时父母很诧异,停课半年,还是原来那个班,所有人都在加紧速度复习,进度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别人的。但为了能解出K君的问题我还是努力去补上,月考终于又能考回年级前四十了。即使忙起来,和K君的联系也从来没有中断过。我们开始开着语音聊天一起写作业,K君写作业的时候好安静啊,只听得见钢笔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的刷刷声,明明很认真。“K君的成绩怎么样呢?”

 

“中下游吧。”K君说。“不太好就是了。”

 

明明很认真,却得不到回报啊。

 

周六的培优班我还在逃,一次周六上线和K君打游戏,我已经好久没有玩了。K君连上语音,没有按确认开局的参与键,什么也没有说,反而很奇怪地直接问我:

 

“你怎么在线啊?”

 

“不应该在线吗?”

 

“你是不是逃课了?”他不确定地探寻道。我从没有跟他讲过培优班的事情。于是一口咬定没有。

 

“别骗我了。你是不是没去上培优班?”

 

他说他们学校也有类似的特殊班级。我本来就心虚,语气一软就露底了,只好乖乖承认。“我觉得这种课你还是去听一听比较好吧?”他说。“我想上也没有机会呢,真的不去听一下吗?”

 

我去就是了嘛。K君的语气有时真是和哥哥一模一样呢。

 

我和K君约定好要在中考结束以后真正见一次面,当然前提是不问对方的成绩。我没有面对面的见过K君。K君究竟长什么样呢,会比我高吗?可能是普普通通的邻家少年的样子吧。K君的眉眼一定很温柔,很有礼貌,K君实实在在地给我这样一种感觉。虽然他一再强调见面时他可能不会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。“实在太困难了!”他说。K君好像很腼腆啊,玩游戏时却是带头冲锋的那一个人,真是人不可貌相。

 

我还不知道K君的名字,他也不知道我的,见面时一定要问问他。

 

见面的日期是七月四号,刚好是我生日的那一天。不过我没有告诉K君这一件事,K君却执意要为我准备见面礼物。“到时候我应该会带一点什么东西过去吧。”他说。

 

“那我不要真题集。”

 

“为什么我要送你真题集啊?”

 

他哭笑不得。我跟他解释以前有收到过真题集的礼物。“成绩好就一定会喜欢做题吗?”他揶揄地说。“那消防员过生日是不是应该送他一条消防水管了?”(1)

 

我也为K君准备了见面礼物。K君想要一个靠枕。“低头打游戏的时候脊椎超级酸啊!”我在超市里左挑右挑也找不到合适的。K君到底喜欢什么颜色呢?是素一点好还是斑斓一些符合他的审美呢?男孩子应该比较奉行简洁主义吧?我忐忑不安地走出超市。太阳正在落下,盛夏的暑气熏得人暖洋洋的。我呆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书店旁的咖啡屋里,约定的地点就是这里了。

 

K君从自己城市过来。之前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,声音和语音时的耳机里听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,还是像夏季洋流一样温和的声音。“火车延误了!”他很抱歉。“你可以晚一点来!”

 

但是我还是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时间到了咖啡屋。我想快点见到他,到了约定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离K君更近了一步。K君又打来一个电话。

 

“说真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到。”

 

没关系,火车延误总是常有的事嘛。

 

我感到无聊,去书店里租了一本小说拿回来看。女主角是男主角和他的朋友们幻想出来的幻觉,最后女主角为了救一个公交车上的男孩子死去了。(2)幻觉怎么可以救现实中的人嘛,真是比玄幻小说还要扯淡。我放下书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,K君不在线,火车上网络信号不够稳定。“没有能力就不要逞强了!”K君总是那么说。他喜欢拿这个当做不出来题的借口。

 

“只有你写不出来而已吧!”我反驳。

 

“你也总有写不出来的时候吧!”K君不屈不饶。“做不出来题看答案就好了,千万不要难为自己啊!”

 

我搂着打算送给K君的靠枕玩手机,不知道怎么回事,眼前竟然浮现出自己晚上写作业时的一幕。数学作业本摊开摆在桌子上,解不出来,一道一元二次方程的应用题,我求不出答案的题,已经很少有了。一个人站在我身边,是K君吧,看不清脸,我很想抬起头看一眼,可是没有办法动弹,好像被树上的油脂包裹成的琥珀一样。

 

K君的胳膊环着我的脖颈:“写不出来就算了啦。”他按掉台灯,唯一的光源熄灭了。

 

K君的胳膊离开我的身体,K君要到哪里去?我很想问问他,喊不出来。风声大起,房间外面的客厅有拖鞋踏动的声音,要刮台风了。

 

K君要到哪里去?

 

周围亮堂堂的,我睁开眼,外面下着雨,咖啡屋的店员把鹅黄色的照明灯点起来了。

 

我还搂着靠枕,手机被放到桌面上。身上盖着一条毯子。毯子是谁盖的?我问店员,年轻的大姐姐疑惑地望着我:“不是您的吗?”

 

手机边还有一本书。

 

不是我租的那一本。封面很眼熟。我直起身翻开,是我很久很久之前一直想买的一本玄幻小说,扉页写着作者的名字——作者的签名。二零一六年七月二日,去年。

 

我突然想起来,哥哥去世那一天,我的生日那一天,有这本玄幻小说的签售会。

 

K君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。

 

K君,かげやまくん。

 

K君是哥哥啊。

END

(1)见 @短风 太太的猫耳朵

(2)小说是乙一的短篇小说《阿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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